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5春节，《哪吒之魔童闹海》如一颗璀璨星辰，照亮了观众的心海。2月6日，《哪吒2》总票房已位列中国电影票房总榜第一，几天后，又登顶全球影史单一市场票房榜。这是饺子导演历经五年打磨和138家动画制作公司的鼎力支持而成就的中国动漫神话。
影片中，申公豹那句“人心中的成见就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搬走”，牵出无数现实的回响。
申公豹一生求道，法力高强，却因出身受尽仙门冷眼，晋升之路荆棘丛生，每一次奋进都似撞向那座无形却又坚不可摧的成见之山，被反弹得遍体鳞伤。尽管如此，他却从未停止攀爬，孤独而执拗。
生活这场漫长征途，你我又何尝不是时常困于他人目光、既有观念的崇山峻岭之下？
作家庞余亮在《苦闷笔记》中袒露的困境，恰似申公豹的另一种映射。那个夏天，一直顺利的创作陷入了困顿，再加上日常工作调整，双重压力一起击中了庞余亮，为了拯救渐渐崩塌的内心，他写下了这篇《苦闷笔记》。文字江湖里，他怀揣着对生活细腻洞察、对人性幽微探寻之心，却不得不面对外界预设的评判框架。请记得，心中有光、笔下有力，像哪吒、像申公豹，以无畏之心攀爬，用坚持之镐开凿，终能跨越成见大山，于山巅揽见属于自己的开阔星河，书写独有的人生传奇篇章。
苦闷笔记
本文选自《庞余亮散文》，作者庞余亮
生活的实质就是无穷尽的失望与无奈，而漫漫长夜之后，曙光总在地平线下溢出来。
西河沿的扁豆花竟然开了，单纯的紫色，在傍晚的篱笆上，仿佛是在替远去的童年和乡村招魂……
夜里那些落下的果子们，静静地躺在果园泥泞的地上。像是在喘息，又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不甘。如果风再小一些，如果风向再偏一些，如果梦想再大一些，如果生活可以逆流而上，你，还会决定开花吗？
生活在纺织，而命运的剪刀，有时候是精心的，有时候就这么将生活的纺织变成了一块抹布，让微生物的我们在上面繁殖和……尖叫。但，这世界，能听得见吗？
隐痛的关节顽强地提醒他，又一个台风要来了，像是生命中的某些威胁，这威胁或许来自潮湿而寒冷的童年，那个童年里，他的脚从来不知道袜子的意思。所以，有时候，对于他，这台风就是一只巨大的袜子。
命运就像那位令人狐疑的老聋子，你说好话，他没有任何反应，而你说了坏话，他立马就听得到。如果你微笑快乐，他就怀疑你做了什么坏事。
风中行走的人，完全呈现出生命的另一面，为了不让自己随风飘散，一步比一步坚定，肆意的发式有狂夫的姿态，目光里是对世界的藐视。——如果每一天都有这样的面貌，那该会凝聚起多大的人生能量？
凌晨下了一场雨，也不知道那些香樟树在雨中是怎样坚持的。早晨走在香樟树下，一阵风来，枝头上的雨冷不防打了我一身，仿佛是在为我补课。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原创”的，而后来却变成了“赝品”。这需要更大的勇气和信心。
生活总是以压抑的形式存在的。比如那些地下的蝉，沉默；而枝头的蝉，喧嚣。无论是沉默还是喧嚣，不相交，也不谅解。
那些巨星，都有一颗破碎的心。——读到这句话，突然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名言，那些成功的人，都有一颗强大的心。所以，反义词并不存在。
江水混浊，挟带着无数悲悯，和沉默的江岸一起宽恕。
江水中的号子是那么有力。老纤夫所有的苦，都是这人间的苦。记忆与遗忘，都是江水中的漩涡。
手指的钟乳石。记忆中的溶洞。都忘记了，那个疼痛的，迷茫的，尴尬的初夏，你在干什么？
高温下，时间和目光都变了形……洪水退去，没有鸽子，没有橄榄枝，只有一张张废报纸。
一些人在岸上，嘴巴里吞下辣椒。一些人在水中，嘴巴里含着鱼饵。一些人在水下，嘴巴里全是淤泥。说不出来的，也是你写不出来的。留在屏幕上的，尽是碎片和碎片。
真正的艺术在欲望之外。有时候，不要想得太多，喜欢就行了，用心就行了，写出来就行了。如同小地震，猛然，来这么一下，惊醒久睡的惰性。会有好几个晚上，莫名其妙地感到，大地，似乎在，摇晃。
西红柿在阳台的某处，你的相机在什么地方？鲸鱼在大海的某处，你的渔网在什么地方？人民币在大街的某处，你的钱包在什么地方？一本书在密室的某处，你的题目在什么地方？
——说不出来的无奈，说不出的嘴唇。
水中站立的子午荷，像极了一个人。他在守望着什么。如果蜻蜓不来轰炸，蜘蛛也不来上网，依旧不开口的话，他更像一个人。那个在羞辱和挑衅中沉默不语的人。——有谁去调查一下那些淤泥，他脚下的那些淤泥呢？
晚饭花开的时候，很迅速，仿佛是偷偷溜出教室，提前放学的少年们……他们的足球，游戏，或者想象力充沛的玩耍，那单纯的快乐，都是成年们能够畅饮的美酒……可他们偏偏在悬崖上，像一张随时可能被吹走的废纸。
突然就想起了读书人孔乙己，最后，他成了一个用手走路的人。而保罗·策兰最欣赏的，就是用手走路的诗人。他说，任何一个倒立行走的人，都会把头上的天堂当成下面的地狱。所以，咸亨酒店前的孔乙己，是倒置的，应该是“茴”字的第五种写法。
总是以为未来是无限的……其实，有限才是真相。惟有向下，再向下，低下头来，调查，倾听，才能在有限的螺蛳壳里，做好，那命定的道场。
园子已荒芜，惟剩下草和虫子们的哲学书。待复垦的地方太多了，那些懒惰的藤蔓，那些虚无的枝丫，那些不请自来的迷惑……都不及那年埋下的，喑哑的，羞辱和必须要重铸的亚洲铜。
天热，像一只垃圾桶待在电视机前……倾坍，倾坍，或者，内心更像是城管局的后院，它杂乱地堆放了这些天他们没收来的那些熟悉的广告牌。
那个到了夏天就流鼻血的少年，现在哪里？瘦弱的，一只鼻孔上塞着废纸团的少年，他就这么仰着头走路，像一个固执的梦。
他们的美好希望破灭，像破旧的、废弃的联合收割机一样被抛在身后。
——这是雷蒙德·卡佛的比喻。
人间是个危险的地方，是一个你根本无法相信任何人的地方——写下这些，闪电，一道，又一道，鞭打着，有罪或者无罪的人。
闷热的天，坐在，人声中，嘀咕一声，谁也听不见——就像玻璃窗外的，一滴水，无端地，掉到尘埃里……连蚂蚁都没有啊。
他看不见，就是看不见。茫茫人世，努力着，又是徒劳着。在众人踩踏过的路上，规则的，不规则的脚印都会消失，而那些被踩踏过的草，又会抬起头来，继续张望着：虚或者无，都在阿Q最后画的圈圈里。
“我不想孤独，但需要孤独。”罗兰·巴尔特如是说——这只可以证明他还没有患上孤独症。这个六月的下午，如同遭遇浩劫的田野：一半是金黄的凌乱，一半惊心的灰烬……暴力和孤独养育的肇事者呢？他是谁？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打开窗户……打开书本……只能是省略号，还是打开网页吧，可很多负消息，如雷雨，依旧扑面而来……勿视，勿听，勿说，能像那三只猴子吗？这个夏天，最值得学习的是那些蚂蚁，在暴雨来临之前，在拼命地，搬运，在它们的秘密国度里，缄默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沉闷的天空，仿佛末日。一定有什么地方暴雨成灾……想到那些消化不良的下水道，他的鞋就浸湿了。浑水中行走，也许就是宿命。
夏天来了，肉体忍受，精神麻木，汗水变成了伪饰……命运就是这样，想念雪，却来了暴雨。在烈日和暴雨之下，我们都是那个屌丝之兄——骆驼祥子，他低着头，拉着肥胖的生活，眼前闪烁的不是金子，只能，是虎妞的金牙。
在一个苍白没有意义的世界里，最不道德的行为，或许，会和最好的行为，具有同样的意义。——那么，意义是什么？无意义又是什么？比如降息，和石榴树上的落红，还有一声鸟鸣，谁更有意义？
一些朋友，那些温暖。仿佛那个冬天，朋友特地为我送来二十支蓝灰色圆珠笔笔芯和三本蓝格稿纸。这些物件的颜色和喜鹊的羽毛类似……现在不用圆珠笔了，也不用稿纸了。面对着电脑和打印机，如同中年的朋友，总是有隔阂，有障碍，无法真正把它们作为知心人。
读保罗·策兰的诗，像苦瓜，经常读着，就会醒心，清目，在伪饰中，现出自己的原形。
晚上的烟雾……会从什么地方来，又会到什么地方去？那些是篝火，渔火，还是野火，都无所谓了。关键是那些环保局报告中出现过的微尘，那些卑微的，来自乡村的卑微的烟尘，它们在流浪，奔波，寻觅……和被包围的人一样，没有出路，也没有归程。所以，承受和忍耐是必须的。这是祖训，也是法宝。
岁月进行到六月，已经没有了新鲜感，仿佛搁置多日不用的算盘。大街上的孩子们，如同四处散落的算盘珠子。在算盘没有修好之前，孩子们，赶紧奔跑，跳跃，藏匿，或者，索性变成巨轮……碾过街道和规则，站在时针的顶端，率性称王。
我们唯一能够支配的事就是使发自内心的生命之音不能走调。
这是帕斯捷尔纳克说的。
这世界上到处都是那些破碎的词语……像碎玻璃，都堆积在他的心中，有时候，它们会插在围墙上自欺欺人，那尖锐的部分落满了灰尘。对此，他无能为力，等待碎玻璃在黑暗中被遥远的星光照亮的那一刻。
人来人往。扛着电脑主机的他无比沮丧，弄不清电脑是他的狗，还是他是电脑的狗。其实，男人的狗都是主人自己的性情。在这个悲伤又寂寞的大街上，他抱着中了毒的电脑，像抱着他的中了毒的孤独。
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多少颓败的山水，在他的眼睛里，使他无法开心大笑。故园早不在，他连想象一下，都没有资格。还是相信大地上那些即将成熟的麦子们吧，如果它被笼罩上怀疑论的云影，麦地就被置换为沮丧的人造沙滩。
意义是你所造就的，而生活是荒诞的。——他读着，读着，一点点，感受着，生活的沉寂，没有荒诞，没有回声。
很多艺术家在说话，但真话不多。是想讨好大众呢，还是掩饰自己的心虚？听诗人怎么说吧，那镀金的天空上，全是弯曲的尸体。所以，仰望，俯视，必须和心跳一致，很容易，也很困难。
他最后的故乡只能是书本了——除了书本之外，他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遭遇的都是拆迁或兼并的命运。网络、记忆和生活都是碎片。早没有了沮丧，也没有麻木。因为，玻璃又等于碎玻璃。
父亲与儿子，永远是两个世界。父亲写下儿子，而儿子则在写父亲的背部，那些我们看不到的背部。该感谢谁？又该同情谁？真实就是隔阂，每个人，包括他，包括超级月亮，都是孤独的星球。
他无语，仰望，在最圆的月亮下面，人间平庸依旧，他亦不例外。
夏天像一个脾气不好的人，冲到他的身边。他毫无准备，亦受了感染，有点怒气冲冲。最好的榜样是那些穿背心的老人，平静，无奈，坐在屋檐下，耷拉着衰败了的翅膀（或肩膀）。他也会走向他们，只是心中，微微不甘，像那老馒头们带来的胃酸。
孤独是接近内心的唯一的方式——他想象那孤独，偏偏内心有一只遗弃在世的蝉，它拼命地叫，怎么也阻止不了，这只蝉，是固执的修辞家，还是虚无的哲学家？他说不清楚，只是用一条暧昧的毛巾，把玻璃窗擦得更为暧昧。
与鱼的三秒钟记忆相比，他对于羞辱的记忆似乎过于清晰了。那些年，那些日子，劫后余生的羞辱，很多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如同座头鲸的洄游。偌大的，寂寞的海洋啊，他忍不住地发出了座头鲸的声音。
说得太少，后来又太多。诗人们青春死去，但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他的韵律去了哪里？细数着香橼树枝上那些罕见的花，五月，五月，哑巴的五月，聒噪的五月，他想看一看它如何转向眩晕的六月？
他和他的影子在一起，都不说话，那是有些许欣喜的缄默。谁都在等待，谁先开口，打破这样的缄默，进入他曾经厌恶过的而又必须进入的饶舌岁月。
梧桐絮在空中，恍如些许谣言，他在其中行走，仿佛遗忘使命了的间谍，去何处，又不能开口。
“人，泛舟而追，卸荷以行/亘古不变/生命如深海般/静谧无言。”他，亦无言，在生活的池塘边，在疯长的蒲草下，一把去年掉下去的修辞之刀渐渐露出了它的脊梁。
时间永远是一张折叠椅，更多的时候，被他存放在墙角，成为另外一种物件。可他生命中那些尴尬的时刻，缄默的时刻，疼痛的时刻，还能记得吗？似乎能记起一些，而更多的“时刻”像被大鱼吞掉的饵。当他提起水中钩时，那条大鱼早就轻松逃离，躺在折叠椅上的，是你从未谋过面的蜘蛛。
无论如何，他每天都得给自己写一段话，没有任何野心，只是想，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拯救自己——在别人的扉页上，他只是一支停滞太久的圆珠笔。
现实如此平庸……他只能把雨后暴涨的排水沟想象成山间的雨溪。在顺流而下的生活里，他会是一只鹅卵石吗？而那鹅卵石恰好会变成珍贵的雨花石吗？
那些办公室里的植物，没有四季，只活在灯光里……而哲学家说，拥有四季的人才是最尊贵的人，以此类推，他只能卑微，他只能隔着玻璃窗眺望，彼岸大片的油菜，就像是记忆涂在他眼里的芥末，童年又酸又辣的乡村，轰然而来——昔日何在？
路边的那些悬枝海棠开了……满树的荣誉似的，如同骄傲自负的青春，没有一个贬义词，除了他，继续保持着小丑的心态，继续做一个贬义词。
于一瞬间见中国，于微尘中见当前——写下这些，他的指头恰好被一只图钉所伤。
大动物都有一副平静的外表，用来否认这个世界。他是大动物吗？那些观众呢？整个表演就是一群小动物忍受着另一个小动物的折腾，忍受的时间，看这个叫小丑的小动物如何在岁月的掩饰下从激烈走向平静——但，他能做到吗？
所有的凡人都有其滔滔的一生……浪花就是他的鱼，能飞的鱼，能笑的鱼，能在一个叫北溟的地方按照自己的内心生活的鱼。
在动物园，酗酒的管理员就是命运……而他的命运呢，是骑自行车的狗熊，还是走钢丝的山羊，或者是钻火圈的非洲狮？也许都不是，在人群之中，他想象自己是一只身上戳满了红图章的刺猬。
“失败的人儿呢，去读书/最失败的人呢，看电视”，这是诗人柏桦的诗，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失败的人……他在风中，也就是一个失败的人在风中，昨天的热情正在一点点刮向南极，能不能问问企鹅们，他是去读书呢，还是去看电视？
那列山海关的火车依旧驶来，他的疼痛无从诉说——在这个喧闹的，嘈杂的日子里，他逃不掉被碾压、被误解、被朗诵。他渴望的平静在哪里？
第十三个月生的孩子。第八日的蝉。零点时分在空荡荡的剧场打扫的小丑……都想做这个生活的订书机，可惜生活总是一本被拆散的笔记簿，有错页，有空白页，还有一些疑是藏宝图的斑点，是谁留下的？它将被谁续写下去？上面还会有谁的名字？
在那些光线渐渐明亮的时辰里，他总是睁大着眼睛缩在被窝里等待心中的野心慢慢黯淡……这是一只等待出门觅食的老畜。他早就知道路上不会有多少食物，也不会有多少危险。那斑驳的被子和平庸的白天一样，腻味，甚至有些难看，但是，它的温暖能让小丑敢用手摸到自己的心跳：
人间真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