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信出版社
作者:吴乐旻
一个行星上的智慧生命只有在开始思索自身的存在时,才算真正成熟。如果外太空的高等物种访问地球,那么为了评估人类文明的发展程度,应该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发现进化论了吗?”30多亿年来,生物存在于地球,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个终于理解了真相。他的名字叫查尔斯·达尔文。说句公道话,其他人也曾触及零星而模糊的真相,但是达尔文是第一个对我们为什么存在给出一套自洽的、站得住脚的解释的人。如果好奇的孩子问起本章标题里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人类?”),是达尔文给了我们一个合理的答案。生命有意义吗?我们为何而活?人是什么?面对这些终极问题,我们再也不用诉诸迷信。
历史的代码
第一次读到上面这段话时,我还是个经济学专业的本科生。那时我就想:如果外星人还想知道地球人对社会发展的认识水平,那么他们该问什么问题?
我认为,要是以重要性与奇特性来衡量,人类发展史上最引人瞩目、最值得追问的现象,就是现代经济增长的起源:如果一个星球上的生产力爆炸已经启动,享受其成果的智慧生命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吗?
如果把外星人的第一个问题称作“物种起源之谜”,那么我们不妨把第二个问题称作“富种起源之谜”:人类,这个物种,是怎么变富的?
2008年,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经济史学家格里高利·克拉克出版了一本书,A Farewell to Alms (Clark, 2008a)。书里有一张克拉克教授信手绘制的世界人均收入变化图(见图1)。
这张图代表了一个当代学者对人类经济史的认知:人均收入曾在全世界范围内长期停滞—虽有波动起伏,但不见持续增长的趋势—直到工业革命发生,才在一部分地区开始持续稳健地增长。
从停滞到增长,转折点出现在1800年左右。在那之前,大约一万年的农业时代里,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食物有限而单调,一两种谷物就能占据食物的八成以上。营养匮乏使男性平均身高停留在160厘米甚至更矮。疾病在密集的人群中传播不息。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比不上狩猎采集时代的祖先。
农民是生产食物和被服的专家,却为什么总在温饱线上挣扎?土地有贫瘠有肥沃,农艺或先进或落后,君主可仁慈可残暴—然而不管这些条件怎样组合,为什么人类中的绝大多数仍然陷于饥馁贫寒?
所谓富种起源之谜,其实是两个谜叠加在一起。1800年以前,人类为什么穷?1800年之后,人类是怎么变富的?其中第一个谜又是第二个谜的基础。不理解一开始为什么穷,就无从理解后来的转折。
1798年,一位英国牧师托马斯·马尔萨斯,在他新发表的《人口论》中指出:人类之所以永远挣扎在温饱线附近,是因为人口增长率随人均收入的增加而提高(富则生,穷则死),人均收入又随人口的增长而下降(人多就穷)。于是,人均收入一旦高于温饱线,人口增长就会稀释富余的果实,使人均收入永远徘徊在勉可果腹的水平。
写到《人口论》最后一章时,这位牧师本职觉醒,说他所发现的规律也许是神的旨意,好让人类在艰难困苦中永葆谦卑之心——正呼应了《圣经·创世记》里耶和华赶亚当离开伊甸园时的赠言:
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
无论是比喻还是信仰,把经济学规律和神咒联系在一起,说明马尔萨斯对贫困陷阱有一种非常前卫的认识:复杂的现象可以源自简单的规则——社科学者眼中的“上帝”应该像程序员一样,用公式和代码为生民立命,让自然规律自由演绎。而学者的使命就是参悟世象,破译这位上帝的代码。
可是,什么样的代码才配称神咒,能把人类长久地排斥在伊甸园外呢?
200多年过去了,马尔萨斯的理论——两条公理下的三行小“程序”:富则生,穷则死,人多就穷——已是几乎所有科学家思考历史的基本框架。他的名望,在古往今来的经济学家中只有斯密、马克思和凯恩斯可以比肩。他的思想,在几乎所有历史研究中都不动声色地成为不可或缺的底色,至今还通过一流学者的学术畅销书,震撼着成千上万的读者。上面提到的A Farewell to Alms,整部书一半的篇幅都是用现代经济学的模型语言和实证结果对《人口论》的忠实重述。
平心而论,马尔萨斯的学说三言两语就能跟小学生说明白,《人口论》的深刻性终不如《国富论》《资本论》《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但马尔萨斯仍能在经济学思想史的圣殿配享于斯密之侧,是因为他探究的问题实在太重要了。除了马尔萨斯理论,很少有哪个社会科学理论能覆盖一万年、十万年乃至更久远的历史,并以发现者的名字为之命名——而人类历史不在“马尔萨斯时代”中的年份,不过200余年。
可是,马尔萨斯其实错了。本书将会阐明:真正桎梏人类陷于长期贫困的“神咒”和马尔萨斯所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所谓的马尔萨斯陷阱即使存在,最根本的原因也不是马尔萨斯机制。
“等等。批判马尔萨斯?”有人会问,“马尔萨斯不是早就被驳倒了吗?”
的确,200多年来,说马尔萨斯这儿错那儿错的学者何止百千,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批评中,尤以下面两种声音最为常见。
第一种声音说,现代经济增长已经证否了马尔萨斯理论。这种说法的潜台词是马尔萨斯对“1800年以前人类为什么穷”的解释没有问题,只是1800年以后遇到了新情况。果真如此,这些批评者所谓的证否恐怕是言重了。如果马尔萨斯真能解释工业革命前上万年的历史,这样的成就还需要吹毛求疵吗?
第二种声音多见于人口学和经济史学的研究。研究者考察前工业时代个别地区的经济人口数据后往往发现,“富生穷死”的马尔萨斯效应远比马尔萨斯想象的弱,人口增长率与人均收入关系不大。其中最被广泛引用的研究就出自我的博士论文导师、人口学家罗纳德·李(Ronald Lee)之手。他在40年前开启的一系列实证质疑,至今仍是学者批评马尔萨斯理论时最主要的攻击点。
光看这些批评,刚接触文献的读者很容易形成一个错误印象,以为马尔萨斯早就被驳倒了。但是,几乎所有批评马尔萨斯的学者,包括我的导师罗纳德·李,都只是质疑马尔萨斯机制于一时一地之强弱。几乎从没有人挑战过马尔萨斯理论最核心的贡献:对1800年以前全球人均收入的长期停滞——所谓马尔萨斯陷阱的解释。
所以,马尔萨斯主义者总能很轻松地回应:历史那么长,水滴石穿,马尔萨斯机制的力量再弱小,你能说马尔萨斯陷阱不是它造成的吗(Clark, 2008b)?就连罗纳德·李自己都说:“无论这个拉力(马尔萨斯机制)多么弱小,只要它存在,持之以恒,就终将主导人口的动态变化。短期不行,就在长期中实现(Lee, 1987)。”
除非彻底否认马尔萨斯陷阱的存在或对陷阱提出一套新的解释,否则批评者还得接受马尔萨斯的历史观。因此,克拉克教授的A Farewell to Alms所收到的几十篇书评,一大半都默认或接受了克拉克关于马尔萨斯理论的说法,只把批判的火力对准此书其他内容。经济史学大师戴尔德丽·麦克洛斯基(Deirdre McCloskey)在驳斥克拉克对工业革命的解释前,甚至用连续9个“我们都认同”做排比,支持克拉克所宣扬的经典马尔萨斯历史观,说这些内容“毫无争议地好”(McCloskey, 2008)。毫不夸张地说,麦克洛斯基所断言的普遍认同,才是今天学界对马尔萨斯理论的主流态度;对经济史这一学科来说,马尔萨斯理论是启蒙,是背景,是基石。
固然会有一部分学者反对麦克洛斯基为他们的“代表”,但他们的批评也只着眼于马尔萨斯效应在实证上的孱弱(De Vries, 2008)。这样的攻击,无论用多么严厉的语气来表达,都不触及马尔萨斯理论的核心,都无法回答一个简单的反诘:马尔萨斯陷阱既然存在,如果不是马尔萨斯机制造成的,那么又能怎么产生呢?
但本书的第一部分《静水》将证明:马尔萨斯对马尔萨斯陷阱的解释是错误的。马尔萨斯陷阱另有其因—本书第二部分《流深》中的第6、7、8章会揭晓这一原因。至于马尔萨斯机制在实证上的孱弱,也将在本书所呈现的新理论中得到解释。
富种起源之谜
对一部学术作品来说,代替马尔萨斯理论固然已非小事,但本书的目标还不止于此。
比重新解释马尔萨斯陷阱更重要也更迷人的问题是,人类最后是怎么跳出“马尔萨斯陷阱”的?封印人类上万年之久的“神咒”为什么在200多年前突然解封了?工业革命是怎么开始的?现代经济增长是如何发生的?人类是怎么变富的?
这是经济史学乃至整个经济学的“圣杯”问题,早已吸引了无数学者来研究。可是,要回答神咒何以解封,总得先搞清楚那咒语到底是什么吧。然而,当马尔萨斯经济学仍然主导我们认知的时候,几乎所有投入这个问题的学者都把马尔萨斯机制当作神咒,都用马尔萨斯模型去描述古代社会,靠调整马尔萨斯的假设来解释后来增长的发生。他们的理论怎么可能切中要害?重新解释了“为什么穷”,我们接下来要寻找的,是与这个新解释恰好吻合的一套新理论,来解释人类是怎么变富的—这就是本书第三部分《鱼跃》的内容。
我相信,和《流深》对马尔萨斯陷阱的新解释一样,《鱼跃》对现代增长起源的新解释也会让你耳目一新,甚至让你有一种熟悉的世界重新变得陌生的恍惚感。产生这种感觉需要一些预备知识的铺垫。所以,为了水落石出式的阅读体验,我不便在此处“剧透”这两个解释。
学术界每年都有研究工业革命起因的新作出版。但这本书探索的,是一个与以往研究层次不同的答案。说句玩笑话,如果外星人真的问起“人类是怎么变富的”,那么能引起他们共鸣的应该就是书里这个答案。这么说可能会让你犯嘀咕:“一本经济史的学术读物,怎么说到外星人上去了?”
我把与外星文明的对话当作一个思想实验。这个思想实验并不只是个噱头。人类历史只有一脉,“富种起源”也只发生过一次。严格来说,任何有关贫困陷阱和富种起源的理论都是现阶段的地球人所无法证伪的。但是,在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高等智慧文明的“富种起源”很可能发生过成千上万次。当我们设问:富种起源有没有普遍规律?这个问题唯有在星系和宇宙的实证环境下才有意义。我们虽然没有外星文明的样本,但在思考这种问题时,不能没有超越本星球的视角。外星文明的富种起源或许也有它们的“火药”“新大陆”“大不列颠岛煤铁矿”。但在这些偶然因素之上,有没有一些超越个别星球的普遍规律?这不正是文献中几乎所有学者最渴盼的那个答案吗?这也是本书第三部分《鱼跃》想要达致的目标。
“但是,”你也许会问,“你怎么知道外星人的‘工业革命’是怎么回事?难道它和地球上的工业革命原理相通?”
我们当然没有办法直接观察外星文明,所以只能靠逻辑推理。本书的模型会在富种起源和生物学现象间建立关联。一旦我们把富种起源看成一种演化现象,它在地球上就不再是一个孤例,而可看作一个演化系统自然发生的一种转折。这种转折尽管在单个物种的演化史上属于偶然,但在漫长的地球生命史中发生过上千万次—无数新的物种由此诞生。如果这种类比成立的话,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地外文明的演化也在相应层级上遵循本书所描述的机制。富种起源和物种起源之间也因此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书名借用了这一谐音。
内容简介
《富种起源:人类是怎么变富的》
作者:吴乐旻 著
定价:99.00元
ISBN:978-7-5217-5057-7
出版时间:2023.2
直到工业革命的前夜,人类的物质生活一直在低水平徘徊。这引出了两个谜题:
以前为什么穷,即所谓“马尔萨斯陷阱之谜”;
后来为什么富,即所谓“现代增长起源之谜”。
这本书涵盖了经济学界解答以上两个谜题的最新理论。
与传统解释截然不同,作者认为前工业时代贫困陷阱的主因并不是人口增长,而是族群间的技术、文化和制度竞择。在四两拨千斤的竞择压力下,族群存衍压倒个体福利,封锁了生活水平的持续增长。
要摆脱陷阱,关键在于打破这个逆向竞择。幸运的是,竞择天然具有两面性。一旦时机成熟,竞择效应会自发逆转,从“竞穷”转至“竞富”,开启平地惊雷般的现代经济增长。
按照这一理论,增长之所以启动,是因为“生存”与“文明”这对长期矛盾的目标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取得了暂时的统一。凝视未来,我们无法将这种统一视为天经地义。增长纪元随时可能终结于下一次黑暗时代。
作者简介
吴乐旻
清华大学经济学学士,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博士。曾在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任教,讲授宏观经济学与世界经济史,研究方向为理论经济史。目前在Theia Insights担任董事和首席经济学家。
目录
前 言 VII
第一部分 静水
第 1 章 万古长悲
现实世界里有心理史学吗 003
马尔萨斯模型 005
马尔萨斯效应孱弱之谜 013
马尔萨斯陷阱的证据 019
第 2 章 二元模型
技术冲击的经济学分析 029
文化变迁的经济学分析 041
瘟疫与战乱的经济学分析 045
从一维到三维 046
马尔萨斯对效用品的认识 049
平衡增长之谜 051
第 3 章 幸福本色
“囚徒困境”:效用品的根源所在 058
性选择里的信号 063
“性感儿子”理论 067
经济福利的生物学基础 070
效用品部门占经济多大比例 071
破解马尔萨斯效应孱弱之谜 074
第 4 章 一叶障目
有色眼镜下的数据偏误 080
为什么身高证据不可靠 092
经济数据中的质量停滞假象 095
第 5 章 西西弗斯
长期贫困陷阱存在吗 101
文明的昙花一现 106
第二部分 流深
第 6 章 人口漏斗
解释平衡增长 119
贸易零成本,还移民做什么 125
产出结构差异造成的定向移民 129
社会文化差异造成的定向移民 132
定向移民的证据 138
第 7 章 木秀于林
族群竞择 143
族群竞择是伪科学吗 148
本末之争 152
黜奢崇俭的文化竞择 157
辉煌的古代文明为什么没能持续 163
第 8 章 竞择伟力
族群竞择的计算机模拟 171
介形虫生殖器的马尔萨斯陷阱 178
马尔萨斯机制—被高估的平凡解 181
第 9 章 辨伪之道
假设无关论的迷思 187
敏感假设务必符合事实 194
族群竞择理论是一个套套逻辑 198
第三部分 鱼跃
第 10 章 公论之弊
大一统增长理论 205
琼斯(2001) 209
盖勒和韦尔(2000) 212
盖勒和莫阿夫(2002) 219
汉森和普雷斯科特(2002) 225
第 11 章 星火燎原
最高最大最厚的云 231
效用品大爆炸 236
多层竞择 242
休眠火山悖论 244
制度竞择模型 247
历史的时钟 254
相对优势与绝对优势 261
第 12 章 时来力转
生存与文明:从对立到统一 265
刘慈欣陷阱 271
制竞模型的稳健性 274
第 13 章 禹式治理
堵与疏的权衡 284
转型之难 288
商业征税能力 289
战争形势的影响 294
第 14 章 制竞天择
演化进程中的韬晦与爆发 301
社会演化与生物演化的异同 307
第 15 章 黑暗再临
人类文明会重陷黑暗时代吗 311
市场经济的坚韧与脆弱 318
尾声
关于其他独立发现者的说明 332
理论的局限与遗憾 337
茫茫九派,殊途同归 342
历史傅里叶级数的低阶规律 350
新的历史观 351
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事实错误 355
附 录 363
参考文献 379
后 记 回首向来萧瑟处 391
致 谢 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