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拜机场入境处贴着中国房产中介的巨幅海报,硕大的中文字,欢迎来迪拜买房。许多中国旅客往往发出惊呼,“还可以这样!”
迪拜的崭新程度跟深圳差不多,也是一次社会爆发的结果,你和其他地方来的每一个人,目光所及之处,都有高楼破土而出。凑巧的是,1979年以前,深圳也是一个渔村。
不少中国公司从深圳来,感到没什么特别,只是发现迪拜街头没有那么多智能摄像头。
这是迪拜现在吸引中国人的另一个原因。区块链、云计算,迪拜近几年打造的科技名片已经太多,现在轮到了人工智能(AI)。隔一段时间,迪拜的AI“宣传亮点”就会更新一次,2020年可飞行的出租车、2021年机器人警察走上街头、2030年实现迪拜25%的汽车无人驾驶。他们甚至打算把人类送上火星。这不是开玩笑。
普华永道一份研究显示,2030年AI将为阿联酋经济贡献1220亿美元产出,政府成本将被降低50%。包括阿里云、商汤科技在内的中国科技公司,都从中看到了数字化升级的生意机会。
今年5月,迪拜世贸中心举办的AI everything全球峰会上,全球第一个人工智能部长Omar bin Sultan Al Olama致开幕辞,“要让迪拜成为全球最智能的城市。”他29岁,穿着传统阿拉伯长袍迪史达什,公关提醒,要尊称他your excellence。但跟隔壁展厅的阿拉伯国际旅游展相比,世界AI大会声量就小多了。每一个去参加AI大会的人,都很容易发现一位穿传统服饰的女性。她手臂上停了一只闭着眼的鹰,在途中吸引过往旅客。旁边有人小声说,鹰是假的。
展会所在的世贸中心,正对着世界最复杂的建筑未来博物馆,从它中空的楼身中,哈利法塔若隐若现,这些建筑奇观,连同那只鹰,都是上一波大规模造城运动的产物。这多少有些尴尬,房地产、旅游依然是这个国家的支柱,超过GDP的一半。
迪拜的新目标是通过数字化转型,吸引技术和资本,成为全球科技创新的高地。把由自然资源积累的竞争优势转移到下一波。相比在沙漠里建造摩天高楼,这一场新“造城运动”机遇更大,难度也更大。
穿迪史达什的人工智能部长
仿佛还不够空。新建的办公楼刷着醒目招租广告,每走几步都还有工地在破土。迪拜硅谷绿洲驻扎着上千家科技公司,但只填满了一部分。
棕榈树形的主楼前,穿着迪史达什的酋长巨幅海报,挡住了他身后的SAP公司,“庆祝迪拜宽容年”。酋长侧着身,姿态很庄严。像是在发问,为什么不来迪拜?
去年4月,久不过问经济的迪拜酋长在他能够眺望波斯湾的宫殿,会见了上百名当地政企高层,讨论如何振兴经济,降低政府开支。
迪拜房价自2014年起已跌落了25%,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已下滑至1.9%。十年以来的最低值。预感红利将尽,迪拜数年前就开始了数字化战略,试图将自己打造成全球科技高地。
但是去哪里找足够多的技术和人才?
外界印象中,直到今天迪拜都不是一座以技术著称的城市。这里是酒店之城,是购物天堂,是拥有全球最恶劣气候的度假胜地。迪拜有全球最大的房地产公司之一Emaar,但从来没有诞生过科技巨头。
中东幅员辽阔国家众多,人口只有4.9亿。华创资本合伙人熊伟铭认为,某种程度上,中东的人口规模决定了本土科技公司很难长大。
要成为一个高科技聚集地,人工智能部长的首要任务是吸引全球的技术公司,填满那些还在扩建中的园区。迪拜在硅谷绿洲园区设立了一个校园大小的智慧城市试验田,用以吸引全球的高科技投资和创业公司。创新项目涵盖了从太阳能、绿色灌溉到无人驾驶的诸多领域。
熊伟铭认为,目前算力成本还很高昂,但阿联酋人均GDP高达三四万美元,市场特点恰恰是对价格不敏感,这是能吸引资本和技术公司前来的原因之一,也是中东市场的优势所在。
《外国直接投资(FDI)》杂志的统计数据显示,迪拜2015至2018年,在人工智能等高科技领域吸引外国直接投资总量达216亿美元,居全球之首。最大投资来源地为欧盟和美国,投资额分别为57亿美元和39亿美元。
迪拜也希望吸引更多的中国公司,部长对《财经》记者说,“中国在AI方面很领先,只要他们愿意来投资发展,我们会提供包括土地在内的各种政策优惠。中国有人口规模优势,但数据层次单一。迪拜有80%的外来人口,分别来自200多个国家,散布在各行各业、各个年龄层,是一个国际化数据聚集地。同样一套大数据系统,放在迪拜,价值更大。”
这几年为了吸引技术投资,迪拜不断提出新的口号,打造新的项目。互联网城、硅谷绿洲、云上迪拜以及在建的科技公园。这些免税区,为入驻企业提供各种行政上的便利。云计算、区块链,都是数字化转型的重要推动力。人工智能只是其中之一。
2016年政府提出云上迪拜,引起了全球第三大云服务商阿里云的注意。对比东南亚、巴西,阿里云国际中东非洲总经理胡丹发现,一个国家产业越单一,对数字化的渴求就越深。
普华永道预计中东和非洲地区的数字化转型投资增长最快,未来5年年均复合增长率将达到22.6%。
沙漠下的“黄金”喂饱了欲望,也成为海湾国家最深的恐惧。阿联酋首都阿布扎比,石油储量是迪拜的15倍,也曾在2009年建造过一个智慧城市试验田,但不如迪拜声势浩大。
这不难理解,迪拜石油最少,危机感也最强。
迪拜是全球唯一一个将人工智能上升至国家部门的政府。智慧迪拜办公室总干事Aisha Bint Butti Bin Bishr博士对《财经》记者说,迪拜做智能城市的另一优势是拥有一个高效的政府组织。她所掌管的智慧迪拜成立于2014年,相当于枢纽,能够把国家的各个部门协同起来。团队中60%的员工跟她一样,是女性。
“政府愿意投资未来,敢于试错。”胡丹说,他还注意到今年政府又刚成立了一个“可能性部门”,用以推动各种“奇思异想”。
但是真正吸引中国公司的,是实实在在的发展机会。“今天的云计算业务是智能云,越是产业结构明确、清晰的地方,越是云能发力的地方。”阿里云机器智能首席科学家闵万里对《财经》记者表示。
多位业内人士认为,石油行业本身有精细化管理的需求,同时伴生着大量的交易环节,催生了一系列金融需求,由此又蔓延出了衣食住行方面的需求。整个阿联酋有大量需要数字化的传统行业。
2016年阿里云与迪拜Meraas集团合作成立云计算合资公司Yvolv,并在迪拜发布了中东数据中心,提供以云计算为底层支撑的系统集成服务。中东的政府机构、企业都是他们想抓住的客户。今年年初,中国AI独角兽商汤科技进入中东,已经开始洽谈相关项目。
至少在决定来迪拜的时候,这些中国公司看到了可能的投资回报。
阿拉伯造梦者
Aisha博士整理好黑色的传统女士长袍阿巴雅,摆姿势,拍照,然后把合影发上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她告诉《财经》记者自己很幸运,在迪拜女性同样能扮演重要角色。“我的动力是像酋长那样拥有领导力,用技术带领迪拜人民过上幸福生活。”她胸前别着酋长头像的徽章。
智慧迪拜规划了104个可能的AI应用场景,Aisha博士的任务是整合政府及社会上技术资源,实现它们。为了提升效率,智慧迪拜的AI数据处理部门甚至成立了一个“幸福指数”项目,衡量各种设施和服务的贡献程度。
迪拜的数字化政务确实已经走到了世界前列,根据《城市科技期刊》的一份报告,迪拜智能城市指数排在全球第17位,是中东北非区域之首。一家中国科技龙头公司的中东高层来迪拜半年,在手机上下载了当地所有的APP。交通部的应用让他印象深刻,停车费、驾照有效期,一目了然。
事实上,大部分企业开展业务也是从政府订单开始的,政府践行数字化的行动力也最强。
上述中国科技龙头公司已经拿到了一些政府订单,参与打造智慧城市中的公共设施项目。合作伙伴之一是当地的电信运营商,该设施能通过传感器和大数据处理,监测空气质量及交通流量。中国公司提供了其中的硬件及芯片端的算力。
有些领域甚至竞争激烈。一位迪拜警察局的官员告诉《财经》记者,和某家中国公司有过技术合作,这类公司不少,他们还在找性价比最高的。两年过去,没有合同签下来。
不过,相比政务数字化,产业数字化却没那么容易。多家中国公司感到,尽管大部分企业有数字化诉求,但实践起来却相对缓慢。这导致深入产业的智能改造依然很初级。
胡丹就发现,零售业的数字化程度明显落后于国内,物流、支付等方面都不友好。大部分居民习惯于现金消费是主要原因。即使是使用电商,很多中东人也选择货到付款,大大增加了商家的送货和收款成本。
根据支付解决方案供应商Payfort的数据,中东在线交易的订单中80%依然选择货到付款的方式。
现在Aisha博士很大一部分时间花在了寻找技术支撑上。最近她刚见了一拨中国公司,希望引进更多的中国技术,其中就包括支付。
事实上,成本高昂才是生活在迪拜最痛的地方。数字化转型的意义就是把资源调整到最佳配置,降低成本。
但进展没有想象中迅速。整个2018年胡丹都在争取当地一家电商巨头Awok的订单,希望为对方实现从存储、物流到支付的一整套大数据解决方案。
每隔一段时间,胡丹就要去Awok拜访一次,有时闵万里也在。对方表示欢迎,但一开始合作没得谈。跟游戏等其他互联网行业不同,电商不能宕机。尤其是,还要把身家性命交付给一家外国公司。
事实上,政府的愿景是在2020年实现云上迪拜,云计算在当地的处境却很微妙。去年阿里云为迪拜酋长总理办公室的“阿拉伯造梦者”活动提供了云服务。全球三大公有云厂商中,目前只有阿里云在当地开服。
按照2016年的法律,所有外资入驻,必须是合资企业。阿里云享有合资公司Yvolv一半的股权,另一半由迪拜国家控股公司Meraas持有,CEO Fahad Al Hajeri是位阿拉伯人。
“云计算在中东的渗透率还很低。”胡丹说道,如果有更多云计算厂商进来是好事,能一起把生态做起来。两年下来,他的直接感受是市场零碎,大量精力花在了去各酋长国找客户上。
中国因为有发达的ICT和移动互联网,培养起了丰富的产业链,这为数字化转型提供了完整的生态环境。但是在中东,这些都还没有建立起来,移动互联网还处在婴儿阶段,相当于四五年前的中国。
前述中国科技龙头公司高层人士认为,人工智能要在中东发展,除了设备及算力提供商外,还需要大量的软件和集成商。万物互联需要场景支持,换句话说,要有足够多的落地需求。
中东的现实却是,“国内已经走到智能家居了,中东AI目前还仅限于公共部门。在中国,很多地方在谈智能驾驶了,在中东,才刚开始大面积铺智能摄像头。”这位高层人士对《财经》记者说道。
熊伟铭认为,短期内中东很难发展为一个万亿市场,规模化依然是决定人工智能和云市场大小的关键因素。“可以贡献一些毛利,但承担不了支撑整个公司业务的能力。”
越来越多的中国公司
渡船把嘈杂的香料市场越推越远,出了旧港口,只需花当地货币一克拉姆,就到了新世界。
船员把锚抛出去,它触到远处哈利法塔的上空,落入引自阿拉伯湾的人工运河中。这座828米的高塔,连同河岸上刚竣工的未来博物馆,以及对面破旧码头上的货物、工人,目之所及,都是酋长的物业。
退回去20年,眼前的景象还是一片沙漠。恐惧于石油耗空,酋长希望把赚得的资金变成“不朽”的事物,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其中就包括耗资100亿美元的哈利法塔。
高科技的愿景正把迪拜推向一个更多元更可持续的经济,与此同时它还在建更奢华的酒店,更多的游泳池以及更高的塔。
比哈利法塔还要高的新塔,新到还未命名,就已经可以在市中心的一家普通中国餐馆里看到它的模型。依旧是锥直的塔身,后墙上方悬挂着酋长的画像,跟在硅谷绿洲看到的一样。
有中国投资人发问,是为刺激旅游业吗?否则理解不了一个国家要建世界第一高塔的动机。十年前哈利法塔竣工时,他曾问过同样的问题,答案跟数年前一样,“为向酋长致敬。”
“相比一个从下而上的自发市场,中东更多还是自上而下的。”他对《财经》记者说道。一家迪拜本土AI创业公司的官网页面上,写着“向酋长致敬”。
阿联酋被认为是中东最开放的国家,并且还在进一步开放。比如,过去只允许外资企业以合资公司的身份在阿联酋设立公司,外资公司只能在合资公司中享有部分股权。2018年新出台的法律规定,外资公司的占股比例可以超过一半,甚至可以全资。
但并不包括电信运营商这种涉及基础ICT的领域。一位中国公司高层人士告诉《财经》记者,他在当地注销电话卡时,运营商要求额外支付一个月的资费,几乎是国内的六倍。阿联酋电信Etisalat与DU是市场仅有的两家运营商,也是最终定价者,它们都属于政府。电信资费高昂是移动互联网发展缓慢的原因之一。
迪拜一面遭遇经济增长下滑,一面变得越来越贵。纽约咨询机构Mercer的数据表明,迪拜的生活成本排名已经从2013年底的90位,上升至了现在的26位——这部分解释了那些宏伟建筑为什么空空荡荡。
在迪拜,不是所有故事都可以轻松地讲出来。
综合普华永道及福布斯的研究报告结果,60%的中东企业高层相信人工智能在企业未来成功中扮演决定性作用。但实际数字化转型的实施率只有5%,远低于亚洲国家的15%。
多家在迪拜开展业务的公司对《财经》记者表示,希望长期投资和发展,但当地看到的更多是安全问题。大部分企业意识到人工智能和云计算的人重要,对新技术的全面铺开却迟疑不决。
政府已经开始了相关的数据安全立法,但对数据可靠性的担忧可能只是新技术采用缓慢的原因之一,更多阻力来自文化上的保守。
经历过上一轮钢筋水泥的造城,迪拜一直在转向更可持续发展的经济模式。业内人士认为,在数字化转型上,大多数国家处在同一起跑线,雄厚资金和超前意识是迪拜的优势,挑战则是,能否加快建立起基于移动互联网和ICT的生态环境。Aisha博士对《财经》记者表示,迪拜一直在努力为技术公司创造数据最安全最利于高科技公司发展的生态。
胡丹认为中东的移动互联网正在爆发的前夜。小半年前,经过一年的努力,Awok终于把整个系统搬到了阿里云上。阿里云将提供从支付到物流的全套大数据解决方案,本地团队亲自上门服务。用胡丹的话说,这对Awok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闵万里认为,对用户的洞察力最终为他们赢得了客户。“我们比竞争对手更早了解到客户要的不是单纯的云,而是基于云算力下的整体解决方案。”他对《财经》记者说道。
不过合作最顺畅的还是那些当地的中国客户。“中国公司更加实用主义。”这些在国内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公司几乎没有向外拓展的渴望,甚至没有PR需求。不愿意把这个市场炒得所有人都知道,闷声发财。
今年4月迪拜酋长访问中国,渴望明年的贸易经济合作扩大至700亿美元。会务内容还包括如何加强两国私人企业之间的合作,以及中国企业如何从阿联酋提供的投资环境和强大的基础设施中获益。
一个明显趋势是,那些三五年前在经济贫瘠的东南亚没有赚到钱的中国互联网公司,正在转向高净值的中东地区。最近,一家中国游戏公司就坐到了胡丹的办公室里。
越来越多的中国互联网公司在迪拜了,胡丹说,这对于阿里云是一个利好,“他们喜欢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