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尊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只是欧阳询、褚遂良的“临本”,或冯承素的“摹本”,都只是“复制”,《兰亭序》之美只能是一种想象,《兰亭序》之美也只能是一种向往吧……
王羲之在中国书法史上或文化史上都像一则神话。
现在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和辽宁博物馆各有一卷《萧翼赚兰亭图》,传说是唐太宗的时代首席御用画家阎立本的名作,但是,大部分学者并不相信这张画是阎立本原作。
然而萧翼这个人替唐太宗“赚取”《兰亭序》书法名作的故事却的确在民间流传很久了。
唐代何延之写过《兰亭记》,叙述唐太宗喜爱王羲之书法,四处搜求墨宝真迹,但是始终找不到王羲之一生最著名的作品“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三月三日,那一天——
兰亭在绍兴城南,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三五三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和友人——战乱南渡江左的一代名士谢安、孙绰,还有自己的儿子徽之、凝之一起为春天的来临“修禊”。“修禊”是祛除不祥邪秽的风俗,也是文人聚会吟咏赋诗的“雅集”。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初春,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山水佳境,包括王羲之在内的四十一个文人,饮酒咏唱,最后决定把这一天即兴的作品收录成《兰亭集》,要求王羲之写一篇叙述当天情景的“序”。据说,王羲之已经有点酒醉了,提起笔来写了这篇有涂改有修正的“草稿”,成为书法史上“天下行书第一”的《兰亭集序》。
《兰亭集序》是收录在《古文观止》中的一篇名作,一向被认为是古文典范。这篇有涂改有修正的“草稿”也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书法史上的“天下第一行书”。
王羲之死后,据何延之的说法,《兰亭集序》这篇名作原稿收存在羲之第七世孙智永手中。智永是书法名家,还有许多墨迹传世。他与同为王氏后裔的慧欣在会稽出家,梁武帝尊敬他们,建了寺庙称“永欣寺”。
唐太宗时,智永百岁圆寂,据说,还藏在寺中的《兰亭集序》就交由弟子辩才保管。
唐太宗如此喜爱王羲之书法,已经收藏了许多传世名帖,自然不会放过“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
何延之《兰亭记》中说到太宗曾数次召见已经八十高龄的辩才,探询《兰亭序》下落,辩才都推诿说:不知去向!
萧翼赚《兰亭序》
唐太宗没有办法,常以不能得到《兰亭序》为遗憾。大臣房玄龄就推荐了当时做监察御史的萧翼给太宗,认为此人才智足以取得《兰亭序》。
萧翼是梁元帝的孙子,也是南朝世家皇族之后,雅好诗文,精通书法。他知道辩才不会向权贵屈服,要取得《兰亭序》,只能智取,不能胁迫。
萧翼伪装成落魄名士书生,带着宫里收藏的几件王羲之书法杂帖,游山玩水,路过永欣寺,拜见辩才,论文咏诗,言谈甚欢。盘桓十数日之后,萧翼出示王羲之书法真迹数帖,辩才看了,以为都不如《兰亭序》精妙。
萧翼巧妙使用激将法,告知辩才《兰亭序》真迹早已不在人间,辩才不疑有诈,因此从梁柱密函间取出《兰亭序》。萧翼看了,知道是真本《兰亭序》,却仍然故意说是摹本。
辩才把真本《兰亭序》与一些杂帖放在案上,不久被萧翼取走,交永安驿送至京师,并以太宗诏书,赐辩才布帛、白米数千石,为永欣寺增建宝塔三级。
何延之的《兰亭记》记述辩才和尚因此“惊惋寻卒”。“惊”是“惊吓”,“惋”是“惋惜”,辩才被萧翼骗去《兰亭序》,不多久,惊吓遗憾而死。
何延之的《兰亭记》故事离奇,却写得平实合理,连萧翼与辩才彼此唱和的诗句都有内容记录,像一篇翔实的报道文学。
许多人都认为绘画史上的《萧翼赚兰亭图》便是依据何延之的《兰亭记》为底本。
五代南唐顾德谦画过《萧翼赚兰亭图》,许多学者认为目前辽宁的一件和台北的一件都是依据顾德谦的原作,辽宁的一件是北宋摹本,台北的一件是南宋摹本。
唐太宗取得《兰亭序》之后,命令当代大书法家欧阳询、褚遂良临写,也让冯承素以双勾填墨法制作摹本,欧、褚的临本多有书家自己的风格,冯承素的摹本忠实原作之轮廓,却因为是“填墨”,流失原作线条流动的美感。
何延之的《兰亭记》写到贞观二十三年(公元六四九年)太宗病笃,曾遗命《兰亭序》原作以玉匣陪葬昭陵。
何延之的说法如果属实,太宗死后,人间就看不见《兰亭序》真迹,历代尊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只是欧阳询、褚遂良的“临本”,或冯承素的“摹本”,都只是“复制”,《兰亭序》之美只能是一种想象,《兰亭序》之美也只能是一种向往吧!
行草,行书与草稿的美学
《兰亭序》原作真迹看不见了,一千四百年来,“复制”代替了真迹,难以想象真迹有多美,美到使一代君王唐太宗迷恋至此。
汉字书法有许多工整规矩的作品,汉代被推崇为隶书典范的《礼器》《曹全》《乙瑛》《史晨》也都是间架结构严谨的碑刻书法。然而东晋王羲之开创的“帖学”却是以毛笔行走于绢帛上的行草。
“行草”像在“立正”的紧张书法之中找到了一种可以放松的“稍息”。
《兰亭序》是一篇还没有誊写恭正的“草稿”,因为是草稿,保留了最初书写的随兴、自在、心情的自由节奏,连思维过程的“涂”“改”墨渍笔痕,也一并成为书写节奏的跌宕变化,可以阅读原创者当下不经修饰的一种即兴美学。
把冯承素、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几个不同书家“摹”或“临”的版本放在一起比较,不难看出原作涂改的最初面貌。
第四行漏写“崇山”二字,第十三行改写了“因”,第十七行“向之”二字也是重写,第二十一行“痛”明显补写过,第二十五行“悲夫”上端有涂抹的墨迹,最后一个字“文”也留有重写的叠墨。
这些保留下来的“涂”“改”部分,如果重新誊写,一定消失不见,也就不会是原始草稿的面目,也当然失去了“行草”书法真正的美学意义。
《兰亭序》真迹不在人世了,但是《兰亭序》确立了汉字书法“行草”美学的本质——追求原创当下的即兴之美,保留创作者最饱满也最不修饰、最不做作的原始情绪。
被称颂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是一篇草稿!
唐代中期被称为“天下行书第二”的颜真卿《祭侄文稿》,祭悼安史乱中丧生的侄子,血泪斑斑,泣涕淋漓,涂改圈画更多,笔画颠倒错落,也是一篇没有誊录以前的“草稿”。
北宋苏轼被贬黄州,在流放的悒闷苦郁里写下了《寒食诗》,两首诗中有错字别字的涂改,线条时而沉郁,时而尖锐,变化万千,《寒食诗》也是一篇“草稿”,被称为“天下行书第三”。
三件书法名作都是“草稿”,也许可以解开“行草”美学的关键。
“行草”其实是不能“复制”的,《兰亭序》陪葬了昭陵,也许只是留下了一个嘲讽又感伤的荒谬故事,令后人哭笑不得吧。
——本文摘自《陪我走一段》
《陪我走一段》
作者:余光中 痖弦 蒋勋 等 张曼娟主编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