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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照“米其林”的说法,我们根本甭去“巴尔扎克之家”了。米其林是一本旅游指南,相当于唱片评介的“企鹅”,它们都以最高三颗星来给等第。巴尔扎克小屋真可怜,连半颗星都得不到,它不是向观光客开放的,除了像我这种书呆子,谁去看那幢发霉的旧房子?
出了市立现代美术馆,沿着塞纳-马恩省河右岸往西行,就是巴尔扎克住的帕西区。原本我们在巴黎游走,全靠昼伏夜也不出的地铁,这样便不必一天到晚跟铁塔打照面,但现在还是得穿过这个大魔怪的阴影。难怪小说家莫泊桑说,巴黎唯一看不到铁塔的地方,是坐在铁塔餐厅的窗边。
沿着纽约路、肯尼迪路走,原来巴黎也有台北一般的罗斯福路。纽约路上一点也不纽约,因为风大,房子都绷着脸。绷着脸的房子更像老绅士,有些看起来恐怕从巴尔扎克还在散步以来,就不曾翻修过。我们路过一家拉赫玛尼诺夫音乐学院,就走过去摸摸招牌,踩踩院子里的泥土,好像真跟作曲家亲密接触过。但不像歌剧院旁边,那间戴亚义烈夫的房子,说不定这只是个流亡的俄国音乐教授开的,作曲家根本不曾光临过,只是爱乐人自作多情。
我们在路上走走停停,想多看一些好看的法国人。海明威住巴黎的时候,在圣迈可的一家咖啡店,看到一个女孩子,“脸颊清新有如新铸的铜钱,头发黝黑好似乌鸦的翅膀”,海明威恐怕喝醉了,有什么标致的女孩会像铜板和乌鸦?波德莱尔也有一首《致一位过路的女士》,说她灵巧高贵,露出雕像般小腿。而这位穿着丧服,哀思庄严的不知名女子,竟让他有触电、痉挛般的致命快乐。巴黎女人,果真有这种销魂魅力?但在沿着塞纳-马恩省河的路上,只有那个送面包的工人,报之以微笑,一个依莎贝尔•于佩尔也看不到。
地图上三根指头宽的长度,我们走了快半个钟头。要不是太崇拜大文豪,这中间我们随时可能开小差,去看一间以高棉吴哥窟文化为号召的吉美博物馆、莫奈遗族曾捐出《日出•印象》的马蒙丹-莫奈美术馆、不醉不归的葡萄酒博物馆,还有阿玛桥左岸入口的巴黎下水道。你不要怀疑下水道有什么好看的,据说“雨果迷”看完圣母院的钟楼,接着就是《悲惨世界》里男主角沿此逃走的下水道,还收门票,并设有导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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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的“巴尔扎克之旅”,应该从杜尔游起。巴尔扎克出生于杜尔市意大利军街沙杜南地段二十五号,一七九九年五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时,据说这份户口注册资料还保存在市政府文档。我们去杜尔,并不为访巴尔扎克诞生地,而是在此夜宿,白天去罗瓦河谷的城堡区、葡萄酒厂和制鹅肝酱农场。巴尔扎克在此度过不愉快的童年,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我从来不曾有母亲。巴尔扎克的父母相差三十二岁,人们无法理解这位坏脾气又多禁忌的年轻母亲,为何会拒绝孩子们的示爱。巴尔扎克八岁在班多姆市中心,临小罗瓦尔河的欧瑞多教会学校就读,在住校期间养成“吞食神学、历史、哲学、科学书籍果腹”的习惯。
巴尔扎克十四岁从欧瑞多学校毕业后,才算第一次住到父母家中,寄读之前,一直住在奶妈家。十五岁那年举家迁往巴黎,他又进了寄宿学校,两年后入巴黎大学法学系。巴黎莱斯底居耶尔街九号的房子已拆除了,那是十九岁的巴尔扎克不顾家里激烈反对,弃法学投文学,一个值得纪念的凄凉顶楼。所有有志写作的青年,不妨一读茨威格的《巴尔扎克传》,看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的创作者,为了省下寒冬燃料钱,好几天不敢下床,成天担心灯油开支,因为三点钟天就黑了。他常站在咖啡店和餐馆的玻璃窗外,照照自己饥饿的窘相,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与他无缘。但他写得很勤快,法兰西文坛要在十年后才发现这个天才。
土尔农街二号是巴尔扎克二十八到三十一岁住的地方,作家被投资印刷厂的事搞得灰头土脸。巴尔扎克一辈子都没有经商运,他那股创作时的乐观和幻想力,总让他在投资时倾家荡产。大赔一场以后,他又过起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据说他在三十一二岁两年的产量,文学史上无人能比,每天至少要写十六页稿纸,巴黎没有一种期刊或报纸,不曾出现过巴尔扎克的名字,两年内有一百四十五篇作品付印:《烹调生理学》《圣西门的门徒与圣西门主义者》《引起斗殴的方法》《一瓶香槟酒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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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也是小说迷,并且熟读过巴尔扎克的传记,或许你会赞许我的选择,放弃罗浮宫与凡尔赛宫的重游,到雷那亚尔街四十七号巴尔扎克纪念馆。四十一岁到四十八岁时巴尔扎克住在此处,后来搬到现已改名为巴尔扎克街的幸福街,大文豪并没有更幸福,健康情况每况愈下,三年后逝于新居。
堆满珍贵瓷器、名画、烛台、壁毡,幸福街的保庄楼,只能象征作家回光返照,当个千万富豪的临终心愿,伴同一笔庞大债务交给夫人继承。巴尔扎克当初是以结束一场大灾难的心情,搬进现今已改为雷那亚尔的巴市街,他投资开采的萨丁尼亚银矿,又让他尝到幻灭的滋味。现在他再次开始,一年写五部小说以偿还六位数债务的日子,除此之外,他还想完成整部《人间喜剧》。
雷那亚尔街的房子虽不宽敞,但对写作的人来说却足够舒适了。这栋房子是建在斜坡上的,从雷那亚尔街的大门看过去,整个屋顶都低于街平面,而且只露出一层楼。实际上,这栋房子有三层楼,从后院看是两层,外加一层地下室。巴尔扎克住在最上面一层,但需要从大门进去,要往下走一层,再穿过一个花园院子才能上去。
巴尔扎克为了躲避债主,以化名向有钱的猪肉商,租了整个楼层。房子共有五个房间,加起来约莫五十坪大。巴尔扎克住得还算舒适,餐厅、卧房、起居室、厨房、会客室一应俱全,巴尔扎克唯一烦恼的是,底层房客的小孩太吵,会妨碍他写作的灵感。巴尔扎克搬走后,文献上记载,这栋房子曾住有十五个大小房客,幸亏他溜得快。
偶尔来串门子的纳尔瓦先生曾回忆说,站在巴尔扎克家门外,除了绿色的大门和门铃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整个房子藏在围墙下面两三米,每次门一打开,他总闻到花园里一股小青苹果的味道。现在,花园里依旧草木扶疏,还多了一座大文豪的胸像。我们跟纳尔瓦先生不同的是,要付八十块台币的门票。
展览区只开放上面的两层,据说地下室有个值得一去的秘密通道。两层楼各有一间辟为票务室和纪念品贩卖部,其余八间用来摆设油画、雕像、手稿,以及当时剧院海报、节目单和报纸。我们最熟悉的是罗丹为巴尔扎克塑的大理石像,和他将右手平抚左胸口的照片。
除此之外,林林总总的父母亲、各个年代的恋人、显赫知交的油画像挂满墙壁。我们遇到两位老太太看展览品大声爆笑,也许是报上辛辣诙谐的讽刺短文逗乐她们,但我们只能看似懂非懂的夸张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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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件小东西,还拍成明信片卖给观光客,咖啡壶和手稿,参观者应该晓得有趣的典故。
据有心人统计,巴尔扎克一生喝了五万杯咖啡,如果以三十年写作生命粗略计算,每天至少五杯。咖啡是这架耐磨写作机器的黑色机油,比吃饭睡觉都重要,他爱极咖啡却痛恨纸烟。
巴尔扎克写过一首咖啡赞美诗,说咖啡一进入他胃里,有如一队振奋的轻骑兵,一字排开疾驰过稿纸。巴尔扎克不要助手或仆役帮他冲咖啡,他有一套“拜物式”的特殊配方。除了布尔崩、马尔丁尼克和摩沙三种豆子,其余他都不喝,他要到三家不同的店铺购买,花老半天时间穿过巴黎市区。
在巴尔扎克之家的这个咖啡壶,洗得雪亮,一点也不像来自一百五十年前的古董。它的造型像咱们煎中药的壶子,象牙白镶赭红色的边,满满一壶少说四五百毫升。有一个跟壶身等高的壶托架子,同样的色泽和质地。当然,这样一个相貌平平、家居造型的咖啡壶,是没什么稀奇,搭配巴尔扎克把咖啡当水般牛饮的传奇才震撼。以及,他在二十几年里,靠它完成一百多部作品,制造出两千个有血有肉的小说人物。
有一个奇妙的比方说,巴尔扎克的手稿,第一次写得像扑克牌的“A”,只有中间一点点字迹,四周是大量留白,最后交给印刷厂却是个“K”,整张纸满满的涂鸦。帮巴尔扎克排版,能够多得两三倍钟点费,工人却莫不视为畏途,没有人可以忍受超过一个小时的工作量。
巴尔扎克除了在原稿上更改,还在铅字稿上订正,有时离谱到几乎是整篇重写。一篇小说,重改十来次,一点也不算稀奇。出版商晓得他的毛病,要他自己担负改稿后的排版费用,使巴尔扎克写作利润大幅降低,但他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变本加厉乐此不疲。
一八四一年十月二日,巴尔扎克搬进帕西区新居一整年后,他和出版商签约,要出版作品全集《人间喜剧》,书名灵感源自但丁的《神曲》(神圣喜剧)。这时他出版了的书就有一百四十三部,竟然有五十多部是只剩存目,作者自己身边都没有原书保留。他写了十六页的长序,花了比写一本书多的力气。现今展览室里,还有一部合集,收录全世界各国译本的序言,傅雷的妙笔亦以中文简体字占一个篇幅。
巴尔扎克写《人间喜剧》时,每一页稿子要花上三个钟头,来回三次校读书稿。每个月他分给这套书两百个小时的工作量,当然,他还在写作新的小说。在印制成明信片的某张抽样打字稿上,原稿只占纸面的三分之一空间,稀稀疏疏十四行字,总共八个句子。这八个句子,没有一个不做删改,而且删与留的单字比例,约是三比一。除了把铅字一行行画掉以外,手写的稿子也涂画得很厉害,有的用粗体线盖去,有的画叉号,有的整团像失去弹性秩序的弹簧圈。你简直无法想象,这一绺绺“劫后余生”“形单势薄”的幸存文字,会是旷世不朽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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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巴尔扎克的房子,只读他的传记还不够,你还得知道一八四○年到一八四七年巴黎文艺圈子发生什么事。比方说,雨果在铩羽四次后终于当选法兰西院士、司汤达死了、梅里美出版了《卡门》、柏辽兹首演了他的《浮士德的天谴》,甚至罗西尼红遍巴黎。我在一张漫画上,轻易认出这个意大利胖子。虽然不懂法文,但我隐隐约约可以从一方方剪报上猜测到那是恩恩怨怨的文评与剧评。
这真是栋奇妙的房子,令你感动得无以名状,又被压迫得万分羞惭。你摸着空无一物的大桌子,却一直惦记,坐在这张桌前的主人,每三天要重新装满一瓶墨水,以及写坏一个笔头。
这里住的,到底是驾驭了文字,还是反被文字操纵的作家呢?这个人曾经说过,他每天只留给“这个世界”一个小时,一辈子亲密来往的朋友不超过十个。除了买咖啡,他几乎懒得上街,只因为他太疲乏了。在他不写的时候,他就盘算下个写作计划;在他不写也不盘算的时候,他改稿。他的脑子像着了火,他不写不盘算也不改稿的时候,唯一的嗜好,就是躺在浴盆一整个钟头,但这还浇不熄他的脑子。
这就是巴尔扎克,当我从屋子走到花园时,还不敢靠近他在树丛中的胸像,我真怕那石像是热的,烫得我大叫出声。下午两点,不知是否因为误了午餐,我饿得头晕,不要告诉我,雅各布路十四号是瓦格纳写《漂泊的荷兰人》的地方,十八号是梅里美写《卡门》的地方,司汤达也住过同一条街上的五十二号房子。我希望下一个碰到的,不是文学鬼或音乐鬼,出了雷那亚尔街四十七号,先给我一家糕饼店,和一个会笑的伊莎贝尔•于佩尔。
——本文摘自《余生须尽欢》
作者:简媜、张曼娟、蔡珠儿等著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